特朗普执政以来,在内政外交上的种种反常举措令世人跌破眼镜。论者大多从执政者的理念和行为
风格角度来解释。但笔者认为,从深层次看,这实际上是“霸权衰落综合征”的体现。
焦虑
“霸权衰落综合征”首先体现为极度和广泛的焦虑。首先是对美国自身处境的焦虑。特朗普2016年7月在共和党提名大会上称,美国正处在危机关口:内有暴力犯罪、恐怖袭击、非法移民、贫困和债务的困扰,外有伊朗、叙利亚、“伊斯兰国”恐怖势力、不公平贸易的威胁。虽是竞选语言,却获得广泛共鸣。正是对美国经济、社会发展的普遍焦虑,使特朗普祭出“美国优先”大旗。
其次是对中国发展的焦虑。竞选期间,特朗普对中国的焦虑主要在经贸领域。执政后,对华焦虑扩展到战略、外交、政治、文化等方面。中国内部的政治经济发展令美国感到失望和挫折,从而质疑过去几十年美国对华政策的基本前提。中国力量的上升和影响力扩大令美国感到威胁,从而视中国为首要战略竞争者。中国“一带一路”倡议令美国不安,力图通过经济和外交手段进行牵制和阻挠。中国还被指责对美国进行政治渗透。眼下美国对华焦虑程度之深、范围之广是建交40年来所罕见的。尤须注意的是,目前在对华问题上形成了两党共识、朝野共识。
第三是对现存国际制度的焦虑。当今国际政治、经济和安全机制大多是二战后美国主导建立的,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美国的利益和价值偏好,是美国霸权的重要支柱。但特朗普政府对这套制度越来越反感,觉得它在经济上对美国不公平,安全上让美国承担太多义务,政治上对美国约束太多,损害了美国主权。透过“美国优先”棱镜,国际机制越来越被认为是在侵蚀而非促进美国的国家利益。
盲动
“霸权衰落综合征”还体现为特朗普政府的战略盲动。
最突出的表现是单方面强行改变现存经贸格局。特朗普认为美国多年来在与主要经贸伙伴的交往中都吃了亏,因而发誓要纠正这一局面。对于墨西哥、加拿大、欧盟和日本,特朗普通过施压迫使对方坐到谈判桌前,接受美国的要求。对于中国,则发起前所未有的贸易战,限制中国企业对美投资,竭力防止中国获取美国先进技术。正在进行的中美贸易战是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场贸易战,也是世界第一和第二大经济体之间的一次激烈较量。美国单方面改变现有经贸格局的鲁莽行为,正在扰乱市场、冲击全球供应链、破坏多边经贸规则和世界经贸秩序,其对世界经济的影响将是重大和长期的。
频频“退群”则是特朗普政府盲动倾向的另一突出表现。特朗普执政两年,已创下美国退出多边机制和国际组织的纪录:从巴黎气候变化协定到伊朗核协议,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到联合国人权理事会再到万国邮政联盟,等等。再重要的国际组织,再严肃的国际承诺,只要觉得不符合美国的意愿和利益,特朗普政府就一退了之。毫无忌惮的退群行为,反映了特朗普政府对多边主义的蔑视和唯我独尊的心态。它不仅严重破坏了国际社会在应对气候变化、维护中东和平等重大问题上的合作努力,更挑战了全球化时代多边主义和国际合作的崇高价值。
特朗普政府的盲动还体现在处理与其他国家关系的方式上。为实现自身政策目标而对其他国家施压和威胁,在缺乏确凿证据和毫无道理的情况下对他国肆意攻击、横加指责,在国与国交往中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甚至谩骂和侮辱别国(包括盟国)领导人,这些在特朗普政府来说都是家常便饭。特朗普政府的这些行为暴露了其傲慢自大的心态以及缺乏理性与自我控制能力的人格特征,在美国国内助长了民族主义、仇外心态和偏执情绪,在国际上则污染了国际政治的气氛,践踏了现代社会文明交往的基本准则。
衰落
自奥巴马政府时期以来,延缓甚至阻止美国霸权的衰落就是美国战略界的重点关注。那么特朗普政府的上述行为究竟会延缓、阻止还是加速美国霸权的衰落?
特朗普政府高度重视经济因素在国家实力构成中的地位,汲汲于维护美国的经济利益,这固然无可厚非,但其经济逻辑和政策取向却大有问题。例如,把经济政策的重点放在解决贸易逆差和重振传统制造业上,在全球化时代试图通过贸易战改变市场形成的全球供应链,限制资本和技术的跨国流动,这些举措并不能真正达到提升美国经济实力的目的。尽管减税和去监管使得今年美国经济增长有可能达到2008年危机以来的最高位,但明后年美国经济的增速就会明显走低。长远而言,特朗普政府的经济政策很可能是削弱而非增强美国经济的竞争力。
另一方面,特朗普政府的所作所为也大大削弱了美国的国际地位和影响力。美国履行国际条约的意愿与能力,参与和支持国际组织的诚意,对盟友安全承诺的可信度,以及美元作为国际货币的可靠性等,如今都被打上大大的问号。一些民调显示,美国越来越多地被看作一个傲慢自大、自私自利、不守信用甚至危险的国家。特朗普政府为追求其狭隘的利益目标,正在试图重新界定国际秩序。现有的国际秩序过去支撑了美国的霸权。随着特朗普政府着手改变现有国际秩序,它实际上也是在动摇美国霸权的重要基础。
美国霸权的衰落是21世纪国际政治的重要特征之一,但其衰落的过程很可能是长期的和非线性的。霸权衰落的速度和幅度既取决于国际环境的变化,也取决于美国自身的表现。执政者奉行明智的政策虽不能逆转大的历史趋势,却能放慢衰落的步伐,而不明智的政策只会加速和加剧衰落进程。特朗普政府看来属于后者。
(作者是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院长、美国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