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型”的总统，一方面摆出高压的态势、致命的打击；另一方面，又摆出愿意谈判的姿态。“实际上，是要逼迫伊朗在高压之下做出重大的妥协，达到美国的目的。”
伊朗外长阿拉格齐表示，只要美国维持“极限施压”政策，伊朗就不会与美国直接谈判，但将继续与中、俄、英、法、德等各方磋商。
普京的介入，被外界视为一场精心策划的地缘政治博弈。
南方周末记者 王瑭琳
责任编辑 | 姚忆江
当地时间2018年5月8日，美国华盛顿，美国总统特朗普在白宫宣布，美国将退出伊朗核问题全面协议。美国将重新对伊朗实施最严厉的经济制裁。（视觉中国/图）
2025年3月的华盛顿特区，樱花季的粉色难掩白宫的政治阴霾。
特朗普政府的第二任期，正陷入多重危机的漩涡。其激进的关税政策引发美国股市持续动荡。前财长姆努钦撰文直言“关税大棒正在反噬美国经济”。
在经济乱局中，特朗普试图通过外交议题转移焦点。
3月7日，他宣称已致信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敦促伊方就放弃核计划展开谈判，否则“不排除军事行动”。然而，哈梅内伊在次日进行的电视讲话中，表示伊朗不会被胁迫着与美国进行谈判。
值得关注的是，俄罗斯总统普京同意充当美伊核问题谈判的中间人，试图推动双方重返谈判桌。这一地缘政治博弈的背后，是各方利益的交织与复杂的国际关系。
在外界看来，美伊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且在诸多问题上存在根本性分歧，短期内难以化解。不少受访专家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尽管如此，双方也并非完全没有谈判的可能，只是过程将充满艰难与挑战。
此外，中方于3月14日举行伊朗核问题中俄伊北京会晤。俄罗斯副外长里亚布科夫、伊朗副外长加里布阿巴迪出席，三方就伊朗核问题及其他共同关心的问题交换了意见。
特朗普的“两面手法”
很多舆论认为，这封信件是特朗普第二任期对伊朗政策的转折点。
自2025年1月20日宣誓就职以来，特朗普延续了第一任期的“极限施压”策略，目标是将伊朗石油出口压制至“零”。
此前他在首个任期内便通过制裁手段，将伊朗每日石油出口量压制在不足50万桶。此次重启制裁，更配合无人机技术封锁等新举措，试图彻底截断伊朗核计划的资金链。
但他同时说，美方愿与伊朗谈判，以达成一份可核查的核协议。
“这就是特朗普的‘两面手法’。”宁夏大学中国阿拉伯国家研究院院长李绍先表示，这种做法非常符合特朗普个人的脾性。“交易型”的总统，一方面摆出高压的态势、致命的打击；另一方面，又摆出愿意谈判的姿态。“实际上，是要逼迫伊朗在高压之下做出重大的妥协，达到美国的目的。”
特朗普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谈判是“避免灾难的和平途径”，但同步威胁称“伊朗绝不能拥有核武器”，暗示美国可能采取强硬手段。他呼吁伊方“就放弃核武器计划与美国谈判”，并强调“若谈判失败，军事行动将是最后选项”。
在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教授张家栋看来，特朗普团队延续了“极限施压”的谈判模式，这种策略在中美贸易战中已被反复使用。他表示，其核心逻辑在于通过高强度制裁与军事威慑，迫使对手在谈判中做出更大让步。
3月8日，白宫国家安全委员会发言人布赖恩·休斯进一步强化了这一立场，称“伊朗可选择通过谈判达成协议，否则将面临军事行动”。
“特朗普对伊朗的政策，确实存在一些矛盾的混合信号。”复旦大学中东研究中心研究员邹志强分析，从特朗普的角度来看，他不愿意在中东地区增加过多投入，更倾向于通过施压再谈判的交易式思维来取得外交成果。“特朗普始终没有完全堵死与伊朗和谈的大门，甚至期待能取得重大突破。”
美伊核矛盾，可追溯至2018年。
当年，特朗普单方面退出伊核协议。该协议由中、俄、英、法、德与伊朗共同签署，旨在以解除制裁换取伊朗限制核活动。
然而，特朗普政府以“协议未限制伊朗弹道导弹”为由退出，并重启全面制裁，导致伊朗石油出口暴跌、经济陷入衰退。
作为回应，伊朗自2019年起逐步中止履行协议部分条款，恢复铀浓缩活动，但强调措施“可逆”。
值得关注的是，特朗普的“极限施压”政策进一步激化了矛盾。美国不仅封锁伊朗石油出口，还将制裁延伸至与伊朗合作的国家，并试图通过经济崩溃迫使伊朗屈服。哈梅内伊则多次强调，伊朗“不会用主权换面包”，坚持抵抗美国压力。
“此次对伊朗的谈判提议是明显的‘漫天要价’。”张家栋认为，美国要求伊朗全面放弃核能力，这一条件远超2015年伊核协议框架，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谈判。
针对特朗普的谈判喊话，伊朗外长阿拉格齐公开表示，只要美国维持“极限施压”政策，伊朗就不会与美国直接谈判，但将继续与中、俄、英、法、德等各方磋商。与此同时，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也强硬回应，称“外部势力强加意愿的做法绝不会被接受”。
不过，伊朗并未完全关闭谈判窗口。阿拉格齐强调，若美国遵守“公平条件”，新协议仍有可能达成，并期望其他谈判方将伊朗立场转达美方。
目前，伊朗国内面临双重危机：经济上受制裁影响严重，通胀率超过 40%，里亚尔大幅贬值；政治上，民众抗议活动此起彼伏，政权稳定性受到冲击。张家栋表示，美国试图利用这一时机加大对伊朗的战略压力。
普京愿当“中间人”
据央视新闻，当地时间2025年3月4日，俄罗斯总统新闻秘书佩斯科夫向媒体表示，俄总统普京已同意作为美国和伊朗核问题谈判的中间人。
同日，俄罗斯总统助理乌沙科夫表示，俄罗斯和美国驻利雅得代表已同意就伊朗局势举行单独会谈。
佩斯科夫表示，普京将推动美伊双方重返谈判桌，而俄美驻利雅得代表也同步商定就伊朗局势举行单独会谈。
普京的介入，被外界视为一场精心策划的地缘政治博弈。
“对俄罗斯而言，在美国与伊朗之间扮演调解角色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交易。”李绍先认为，一方面，俄乌冲突后俄罗斯与伊朗关系显著升温，通过介入美伊核谈判或推动谈判进程，俄方能够直接掌握两国立场的核心动向；另一方面，即便美伊谈判破裂或陷入僵局，俄罗斯也不会承受实质损失。
“普京执政以来，一直试图与美国等西方国家建立起平等稳定的大国关系，也试图与美国和欧洲国家就乌克兰问题进行对话，但这种努力都失败了。”中国社会科学院俄罗斯东欧中亚所研究员张弘表示，特朗普的当选，无疑给莫斯科打破战略僵局创造了难得机会。
与此同时，伊朗内部的政治分歧为普京提供了切入点。
伊朗总统佩泽希齐扬主张通过对话缓解经济危机，但最高领袖哈梅内伊领导的保守派强烈反对，认为美国“反复无常、不可信任”。近期伊朗财长被罢免、副总统辞职等事件，暴露出佩泽希齐扬的执政困境。
不少受访者认为，普京的调停或为其争取转机，平衡国内强硬派压力，同时为伊朗经济解困提供潜在通道。
“伊朗与俄罗斯之间有密切合作，信任度比较高。”邹志强表示，当前美俄关系有改善趋势，俄罗斯又愿意斡旋，这有利于增强美方谈判立场的可靠性。
他进一步解释，对于伊朗来说，有第三方保证会使协议的可靠性更高，伊朗希望在协议的有效性、权威性以及解除制裁的全面性、快速性和切实落地等方面能得到更大保障。
俄罗斯的介入绝非偶然。
自2021年美国退出伊核协议后，俄伊合作全面升级：2024年两国签署《20年战略合作协议》，俄石油公司获得伊朗南帕尔斯气田30%开采权；俄军向伊朗交付S-400防空系统和“卫星-2”电子战设备；甚至伊朗央行将价值50亿美元的黄金储备转移至莫斯科。
“普京接受美伊调解任务，既是对特朗普示好姿态的礼节性回应，又在实质上巩固了俄方在中东事务中的枢纽地位。”在李绍先看来，这种既能获取战略情报，又可维系大国博弈主动权的双重收益，正是俄罗斯乐于承接此项使命的关键所在。
张家栋认为，美国拉拢俄罗斯参与斡旋，实质上客观削弱了伊朗的战略依托。他表示，这一举措也反映了美国对俄战略的矛盾性。一方面希望联合俄罗斯解决地区热点问题；另一方面又需应对俄罗斯在乌克兰、中东等地区的扩张态势。
“俄罗斯目前最关心的是乌克兰问题，其在中东地区的行动一直被视为对西方、对美博弈的杠杆和工具。”邹志强表示，在伊朗问题上，俄罗斯的基本思路是“趁热打铁”。即在美俄关系改善的情况下，通过斡旋获得更多与美国对话的筹码。
与此同时，美国在乌克兰问题上也对俄罗斯施压。
“俄罗斯为了在对美谈判博弈中获得更多筹码，也为了让特朗普政府觉得俄罗斯可靠、可谈，以便在乌克兰问题上更容易取得特朗普的倾向立场。”邹志强说。
难以弥合的分歧
不少受访专家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虽然普京的斡旋或为僵局带来一线转机，但美伊结构性矛盾短期内难以化解。
2025年3月3日，伊朗副总统穆罕默德·贾瓦德·扎里夫在社交媒体上宣布辞去职务，这一决定距离经济事务和财政部长阿卜杜勒纳赛尔·赫马提被议会罢免仅隔24小时。
这场突如其来的高层“大换血”，让上任仅7个月的佩泽希齐扬政府陷入执政以来最严峻的危机，也撕开了伊朗政坛温和派与保守派长期角力的裂痕。
扎里夫的辞职并非偶然。作为曾主导2015年伊核协议谈判的关键人物，他本被佩泽希齐扬寄予厚望，试图重启与美国的对话以缓解经济制裁。
然而，这一计划遭到最高领袖哈梅内伊的坚决反对。哈梅内伊多次公开表态，认为与美国谈判“不明智且不光彩”，并强调伊朗必须坚持“抵抗到底”的战略。
“伊朗国内斗争激烈，改革派受到打压。”邹志强表示，如果特朗普继续强硬施压且政策随意变动，可能导致双方对抗升级。
值得关注的是，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最新报告显示，伊朗的浓缩铀库存在过去三个月内激增了50％以上，这些浓缩铀的丰度接近核武器级别。
为应对潜在袭击，伊朗还强化了军事防御与反击能力。其防空体系部署了新型雷达和导弹，并依托庞大的弹道导弹库及远程无人机形成“饱和打击”威慑。
“美伊之间有根本性障碍难以逾越。”张家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乌克兰危机改变了国际核不扩散体系的运行逻辑，无核国家的安全保障可信度下降。这种背景下，伊朗强化核能力的动机显著增强，并将核能力视为其国家安全的核心保障。他表示，美国若坚持“全面弃核”这一先决条件，谈判破裂的概率极高。
邹志强也认为，目前还只是象征性表态和信息试探阶段，双方要克服历史包袱并不容易。他表示，美伊双方对于协议内容和期待差异很大，谈判难度相当高，失败可能性也很大。
眼下，这场博弈的走向仍迷雾重重。
伊朗议员艾哈迈德·巴赫沙什·阿尔德斯塔表示，伊朗提出三大条件：拒绝施压、不设前提、公平对话。显然，这些诉求与美方的强硬立场形成鲜明反差，意味着双方难以弥合的分歧。
但这并不意味着谈判没有出口。
“伊朗目前正处于一个孤立和脆弱的时期，基于以往与美国打交道的历史，伊朗对与美国谈判缺乏信心，表现出谨慎、犹豫的复杂心态。”邹志强强调，伊朗从总统到谈判官员都释放出可以就新协议及其他问题进行接触对话的信号，为和谈留有空间，也释放出愿意谈判的姿态。“只要美国表现出足够诚意，能在一定程度上解除制裁，伊朗是存在调整立场，与美国进行谈判甚至达成协议的可能性的。”
不过，如谈判失败，美国的制裁手段则会更加严格。
“美国的外部条件并非特朗普一人能决定，美国国内形势也可能变化。”邹志强分析，如果谈判进行不下去或失败，美伊两国关系肯定会恶化，且还有一系列其他因素会使情况更加复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