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世界知识》2024年第7期,2024-04-09)
焦虑大概是当下欧洲最普遍的心态之一。这种心态在2024年慕尼黑安全会议主题——“双输”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欧洲的焦虑不仅源于地缘政治与经济的不确定性,也源于2024年美国大选的不确定性。更确切地说,是特朗普再次入主白宫的可能性。其实,欧洲的焦虑从上一次美国大选之后就一直存在。虽然拜登的当选让欧洲松了一口气,但特朗普在上次大选中的高得票率始终是欧洲人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随着美国大选的临近以及特朗普在民调方面的领先,有关“特朗普回归”的讨论也在欧洲逐渐升温和发酵。如何做好准备应对特朗普回归的可能性成为欧洲当前不得不面对的一个严肃且紧迫的问题。
2024年2月10日,美国总统候选人特朗普在南卡罗来纳州出席竞选集会,并表示将“鼓励”俄罗斯攻击他认为未履行财政义务的北约盟国,此言论在欧洲引发轩然大波。
2024年是史无前例的大选年,欧洲议会以及众多欧盟成员国都将举行大选,欧洲面临新一轮政治洗牌。然而对欧洲而言,11月美国大选的重要性丝毫不亚于欧洲自身的选举,因为这场选举关系到乌克兰、北约以及欧盟自身的未来。如果说2016年特朗普的当选是一只黑天鹅,那么2024年如果特朗普归来则似乎是一只灰犀牛。尽管欧洲有过与特朗普打交道的经验,但同样有经验的特朗普也可能更加强硬地贯彻其执政理念,在一系列关乎欧洲命运的重大问题上带来巨大的不确定性。
首先是乌克兰危机的走向。危机虽已进入第三个年头,但仍然是欧洲在地缘政治上的首要关切。在乌克兰危机问题上,欧洲一直依赖美国的领导,因此,欧洲最关心的是美国大选后对乌克兰的政策是否会发生变化。从战场形势来看,乌克兰从去年夏季开始的反攻没有取得预期效果,俄乌双方已进入僵持局面,但这一局面可能随着特朗普的当选而改变。目前,由于共和党议员的反对,美国众议院仍然未能通过600亿美元的对乌援助法案。如果特朗普当选,法案通过的希望则更加渺茫,这意味着欧洲可能需要独自承担援助乌克兰的任务。在竞选中,特朗普曾表示当选后将在“24小时内结束乌克兰战争”,他开出的药方是切断对乌援助并施压乌克兰与俄罗斯开展谈判,这将与欧洲目前主流的政策产生冲突。总之,特朗普当选将使欧洲在乌克兰危机问题上面临进退两难的局面,接受特朗普的方案意味着从目前的立场退步和妥协,拒绝则意味着欧洲可能需要独立领导对乌援助,这两者恐怕都是目前的欧洲难以承受的。
其次是北约和跨大西洋联盟的未来。在拜登执政期间,跨大西洋联盟得到了复兴,尤其是乌克兰危机进一步强化了作为跨大西洋联盟支柱的北约的地位,但特朗普的孤立主义外交政策倾向可能让北约和跨大西洋联盟的未来再次面临考验。美国与欧洲盟友在分担北约防务支出上的争议由来已久,特朗普则将这种分歧提升到了新的高度,甚至不惜威胁退出北约或者不履行北约第五条所规定的集体防卫义务。2023年12月,美国国会在年度《国防授权法案》中通过了一项修正案,以阻止美国总统在未经国会同意的情况下退出北约。这一修正案显然是针对特朗普可能重返白宫的预防措施,但恐怕仍难以打消欧洲的疑虑。如果特朗普再次当选,他可能对北约欧洲盟友进行更多的威胁和施压,并对“北约的目的和使命进行根本性的重估”。即使不退出北约,美国对盟友承诺的可信度也可能受到质疑,这种质疑又可能引发对北约集体意志的考验。
欧洲的第三重疑虑是特朗普当选对欧盟自身的影响。在乌克兰危机引发欧洲能源和通胀危机以及巴以冲突可能引发新一轮难民潮的背景下,右翼民粹主义在欧洲呈上升趋势。特朗普与欧洲右翼民粹主义有着紧密的联系,也积极支持欧尔班与梅洛尼等欧洲右翼的移民以及疑欧立场。在跨大西洋两岸右翼民粹频繁互动的背景下,特朗普的回归将进一步刺激欧洲的右翼民粹力量,加剧欧洲政治的右转,这将对欧盟在移民、气候以及援乌等问题上构成进一步的挑战,并冲击欧盟正在酝酿的深化与扩大方面的改革。特朗普的当选也可能导致欧盟内部在如何与特朗普政府打交道上产生分歧。欧洲右翼民粹主义政府倾向于同美国保持友好关系,而另外一些成员国则可能借此强化欧洲战略自主,这意味着特朗普的当选不仅将分化跨大西洋关系,也将在欧盟内部产生更多的裂痕。
2024年2月26日,法国举办援助乌克兰国际会议,探讨如何为乌克兰提供进一步的军事和经济支持。
尽管美国大选远未尘埃落定,但欧洲不得不为特朗普回归做准备。从重要性和紧迫性来看,欧洲的准备主要围绕支持乌克兰、强化防务能力建设和应对可能的贸易冲突三个方面展开。
欧洲正在多边和双边层面加大对乌克兰的经济和军事支持力度。在多边层面,2月欧盟领导人通过了在未来四年内为乌克兰提供500亿欧元的援助方案,其中包括330亿欧元贷款和170亿欧元的赠款。在美国对乌援助陷于停滞的背景下,这被认为是欧洲向美国发出的强烈信号,即欧盟在支持乌克兰方面开始发挥领导作用并承担更大的责任。同时,欧盟也通过欧洲和平基金向乌克兰提供军事援助并酝酿改革和提高基金上限。据统计,从2022年至今,欧盟通过该基金向乌克兰提供了61亿欧元的军事援助。3月15日,法德波三国首脑召开了“魏玛三角”框架下的三边会晤,达成了援乌新举措,包括从全球市场继续采购更多武器弹药以及将冻结的俄罗斯资产利息用于援乌等。在双边层面,欧盟成员国也在加大对乌克兰的安全保证和援助力度。1月英国成为第一个与乌克兰签署双边安全协议的七国集团国家。法国、德国、意大利、丹麦、荷兰等欧盟成员国也紧随其后,与乌克兰签署了类似协议。这些协议通常包含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向乌克兰提供模糊的“安全保证”,承诺在乌克兰受到攻击时协商应对的措施;二是在双边层面为乌克兰提供中远期的军事支持并强化乌克兰抵御未来攻击的能力。
加强防务能力建设已成为欧盟的当务之急,这既是出于支援乌克兰的需要,也是特朗普减少对欧承诺的情况下欧洲自我防卫的需要。在防务建设上,欧洲的准备同样从多边和双边层面同时展开。在多边层面,3月5日欧盟出台了史上第一份《欧洲国防工业战略》,以强化欧洲在防务方面的产业与技术基础,包括强化欧洲在武器研发、生产与采购方面的投入和协调。这一战略的出台被视为欧洲防务自主的一个里程碑。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表示,如果连任将在下一届欧盟委员会设立专门的“防务专员”,以协助落实欧盟的防务产业战略。在双边层面,北约欧洲成员国正在增加防务预算和投入。据统计,2024年北约将有18个成员国的防务预算达到2%的门槛要求,这一数字是2014年的六倍。北约欧洲成员国2024年防务预算总额达3800亿美元,将是历史上第一次达到北约欧洲成员国总体GDP的2%,是“史无前例的增长”。
欧盟同样需要为特朗普可能实施的贸易保护主义措施做准备。特朗普在第一个任期以“国家安全”为由对包括来自欧盟的钢铝进口征收关税,欧盟随即反制,对美国相关产品征收报复性关税,这一争端一直延续到拜登政府时期也没有解决。如果特朗普再次当选,可能以“国家安全”为由对更多的欧盟产品征收关税。对此,欧盟一方面致力于与拜登政府就《全球可持续钢铝协议》达成共识,并就《通胀削减法案》与美国继续进行沟通;另一方面,欧盟今年的工作重点之一是深化单一市场改革,增强单一市场的竞争力,以应对特朗普可能发起的贸易战。讽刺的是,特朗普以“国家安全”为由发起的贸易战可能对欧盟的经济安全构成威胁,但欧盟出台的《经济安全战略》可能对此毫无准备,因为这一战略更多是以中国为针对目标。
特朗普第一任期曾激发了欧洲战略自主的倾向,随着特朗普归来的可能性增加,欧洲再次意识到与其被美国大选的不确定性牵着鼻子走,倒不如强化自身的能力,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不管特朗普最后是否当选,这一可能性本身都已经在重新塑造欧洲的政策选择。鉴于特朗普对跨大西洋联盟态度的不确定性以及欧洲安全形势的恶化,战略自主于欧洲而言已经不只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必需。虽然部分欧洲国家为了考虑美国的感受,并没有明确地使用战略自主的概念,真正的战略自主也需要长时间的持续投入,但欧洲战略自主作为一种意识已经被唤醒并越来越深入欧洲的政策理念与实践。
特别是随着欧洲对防务的日益重视和投入增强,欧洲正在进行某种意义上的“重新武装”。在这种情况下,欧洲是否会告别二战后形成的以多边主义和规范性力量为特征的战略文化,孕育出一种新的战略文化?这是一个值得重视的问题。2月26日,在法国主办的援助乌克兰国际会议上,法国总统马克龙一番“不排除向乌克兰出兵”的言论引发舆论哗然。如果放到欧洲战略自主的背景下看,马克龙所言绝非简单的说漏嘴,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试水动作。这个试水动作,可能只是一个开始。
(作者为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