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推动更改国名,是“地图反殖”议程的一部分。莫迪政府任内还大力推动更改地方名称,推行的就是“去殖民化”和“本土化”。
外界将莫迪政府掀起的更改国名事件,视为对反对党联盟的反击。反对党强调世俗味更强的INDIA,印人党强调传统味更强的Bharat;双方将围绕2024年大选,就一系列议题构成壁垒分明的阵线,更改国名事件也将如此。
2023年9月9日至10日,G20峰会在印度首都新德里举行。就在前几日,峰会主题事项尚未展开,印度媒体发布的一份英文版晚宴邀请函却引爆媒体,邀请函称呼印度总统德劳帕迪·穆尔穆为“婆罗多(Bharat,又译巴拉特)总统”。
同一天,印度总理府发布的东盟峰会邀请函将莫迪称为“婆罗多总理”。按照传统,印度对国名的英文称呼为“印度(India)”,相应的印地语称呼为“婆罗多”。
在G20峰会之前的一系列举动,导致外界疯狂猜测——印度将更改国名。
多家印度媒体也表示,9月18日-22日,印度议会将举行特别会议,其中一项提案就是提议正式将印度的英文名称“India”改为“Bharat”,印度更改英文国名看来势在必行。
“地图反殖”
此次印度政府大费周章,在举办G20峰会这么隆重的国际场合,挑起更改英文国名事宜,其背后动机是什么?又为何会引发争议?
这与执政党的意识形态有关。
当前,莫迪领导的印度人民党政府,执政以来一直在坚定推进印度教民族主义各项议程。作为印度人民党的意识形态母体,国民志愿服务团(The Rashtriya Swayamsevak Sangh,英文缩写为 RSS)一直坚持使用印地语“婆罗多”称呼印度,并且强调“India”是英国人强加的,带有浓重的殖民色彩,在印度教民族主义复兴的时代,应该停止使用。
国名称呼的背后,是印度教民族主义恢复印度教文化主导地位的政治主张。莫迪2014年上任之后开始加大力度推行相关议程。
当时,莫迪任命耶拉普拉伽达·苏德山·拉奥(Yellapragada Sudershan Rao)担任印度历史研究委员会(ICHR,the Indian Council of Historical Research)主席,ICHR是印度最具影响力和权威性的学术机构之一,负责管理和发放历史研究类奖学金,对于很多历史研究和课程的设置与发展方向有着重要影响。
拉奥公开的观点之一就是印度两部经典史诗《罗摩衍那》(Ramayana)和《摩诃婆罗多》(Mahabharata)不是宗教传说,而是印度历史的准确记录,这符合印度教民族主义的一贯认知。
莫迪本人对此也曾公开表示,“《摩诃婆罗多》里提到迦尔纳(Karna)不是从他母亲肚子里生出来的,这就是说明,那时(印度)就已经有遗传学,这也是为何迦尔纳可以在母体之外出生的原因。”
莫迪还认为,古印度时期医学发达,那时就有世界最早的头移植手术,“我们都崇拜象头神伽内什(Ganesha),因此印度那时肯定已经掌握外科整形技术,才能把象头移植到人身上”。
据媒体报道,莫迪尚在担任古吉拉特邦首席部长时,便给当地新编的教科书写序,强调罗摩是世界上第一个驾驶飞机的,当时他带着悉多(Sita)驾驶飞机从斯里兰卡飞到阿约提亚,而且印度人古时候就已经掌握干细胞技术。
因此,莫迪执政以来热衷“地图开疆拓土”。5月,印度新国会大楼揭幕,大楼内“大婆罗多”(Akhand Bharat)壁画引发争议。
印度教民族主义强调,“大婆罗多”意指未被分割的印度,古代时其地理范围极其广泛,包含了现今的巴基斯坦、阿富汗、孟加拉国、斯里兰卡、缅甸、泰国等。此番推动更改国名,则是其“地图反殖”议程的一部分。莫迪政府任内还大力推动更改地方名称,推行的就是“去殖民化”和“本土化”。
印度人民党热衷于重新命名与莫卧儿及殖民时期有关的城市和地方名称。例如,新德里总统府的莫卧儿花园被更名为阿姆里特乌丹(Amrit Udyan),更改国名,无疑将推动莫迪政府以一个代表性的姿态完成去殖民化工作。
莫迪的反击
在印度,国大党被认为是印度民族主义的主要代表,致力于在印度建立一个世俗的、多元文化共存的国家,印度人民党则被认为是印度教民族主义的主要代表,两党同为民族主义政党,但代表的意识形态因“印度”与“印度教”的一字之差,而大相径庭。
印度人民党致力于把印度建设成为同一个文化、同一个历史、同一种语言、同一个国家和同一个宗教联系在一起的民族国家,其印度教族群的主体意味非常明确。
意识形态的分野之外,还有双方不同的民众动员策略。
当前,莫迪领导下的印度人民党在民众动员方面极具民粹主义特征,在民粹动员策略的影响之下,社会被分为纯粹的人民和腐化的精英之间的二元对立,“人民”被塑造为精英政治的受害者,此时民粹政党及其领导人塑造为人民道德合法性的唯一代表。2014年和2019年大选证明了民粹动员在印度政党竞争中的有效性。
2024年是印度的大选年,当前印度国内政党政治竞争正进入白热化状态,而反对党也日益借重民粹动员策略。
在2019年大选中,国大党领导人拉胡尔·甘地的表现拉胯,他甚至丢失了国大党最重要的传统堡垒——阿梅西选区(Amethi Lok Sabha constituency)的席位。
2022年的秋天,拉胡尔开始了他的“团结印度行军”(Bharat Jodo Yatra)的徒步旅行。这种徒步旅行,也算是印度教文化中的一项传统,梵语里叫“帕达耶特拉”(pādayātrā),是从前苦修、朝圣等宗教实践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印度教徒相信,想要在宗教修行上有所成就,必须得要云游四方增长自己的见识;并且只有用双脚来行走,才能体现自己的虔诚。
最终,拉胡尔·甘地及其国大党开始从印度最南端步行3570公里至印控克什米尔,历经近六个月完成,历时146天,行程总长3570公里,其核心主题是抗议当下莫迪政府散播恐惧和仇恨、撕裂印度的行为。
“团结印度行军”提振了国大党的士气,反对党的选情看涨。今年7月,拉胡尔一鼓作气联合26个政党,成立 “印度国家发展包容性联盟”(Indian National Developmental Inclusive Alliance,缩写为INDIA)。
反对党联盟采用INDIA的名称引发印度人民党的强烈抗议,认为他们无权占用国名,而反对党联盟则强调,将团结一致在明年全国选举中挑战莫迪领导的人民党。
因此,外界也将莫迪政府掀起的更改国名事件,视为对反对党联盟的反击。反对党强调世俗味更强的INDIA,印人党强调传统味更强的Bharat;反对党攻击印人党的印度教民族主义议程,印人党攻击反对党无法摆脱与殖民联系的精英主义做派。这也意味着,双方将围绕2024年大选,就系列议题构成壁垒分明的阵线,更改国名事件也将如此。
改国名可行吗?
尽管印度教民族主义者攻击印度(India)的英文译名有着殖民主义色彩,但这个词也有着强烈的地理属性,与次大陆的主要干流印度河(Indus)有着密切联系。
India是从印度河的梵语名称(Sindhu)演化而来,而印度河也被认为是印度教文明的主要发祥地之一。古印度存在一个“婆罗多国(Bharatvarsha)”,其起源可追溯到印度教经典《往世书》。“婆罗多”的词源是梵语词汇“Bharata”,Varsa的意思之一是“土地或国家”,两者合在一起即为“婆罗多之地”,印度教民族主义者也坚称自己是“婆罗多的子孙”。
印度宪法第一条对于国名有着清晰的界定,英文版的表述是“印度,即婆罗多,是诸邦联合之国家”,对应的印地语版的表述则是“婆罗多,即印度,是诸邦联合之国家”。
在印度,刊行的英文版宪法名称是“constitution of India”,印地语版本翻译过来则是“婆罗多的宪法”,两者始终并行不悖,并不存在孰高孰低的问题。
印度宪法对于国家的英文名和印地语名有着明确规定。如果莫迪政府希望正式更改国家名称的话,无论是明确印地语国名的有限地位,还是彻底消除既有英文国名,修改宪法似乎是必经之路。
印度宪法对于修宪也有着明确规定,现行的第368条在议会修宪权上有着双重多数的要求。
首先,要求获得人民院和联邦院的多数票,其次,要求各院出席和投票的人数不少于议员总数的三分之二。同时,对于修改特定条款包括修改第368条本身(但是其中并不包括基本权利部分),在修改法案提交给总统签署之前,还应获得至少一半的地方邦议会赞成通过。
这个过程旷日持久,而且受到国内选举形势的影响很大,料将面临来自反对党的顽强阻击,因此当下推动修宪方式更改国名的做法政治风险很大,面临的不确定性很高。
参照莫迪政府此前通过行政命令废除宪法第370条的做法,同时鉴于现行的印地语国名“婆罗多”已经在宪法得到明文确认,不排除莫迪政府会通过行政立法的方式,先行确立印地语国名的优先使用权,之后在图谋修改宪法,完全废除“印度(India)”这个英文名。
国际政治中更改国名的例子不少。
例如,1989年缅甸决定通过更改名字来去英国殖民地化,缅甸Burma改为Myanmar,仰光Rangoon改为Yangon缅甸;2021年,土耳其坚持将其英文国名从“Turkey”改为“Türkiye”,以摆脱前者英文语境里蕴含的负面含义。
因此,印度更改国名完全属于其内政范畴,国际社会只能是尊重其国内博弈结果。
(作者为复旦大学南亚研究中心副研究员)